那天下午, 我一個人坐在凳子上,叔叔和阿姨並排坐在對面的沙發上,「認真」地問我問題。婉婉無可奈何地在我身後走來走去, 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把我拽了起來, 對他爸媽說:「你們還不回去嗎?」
「哦,回去, 我們現在就回去。」
阿姨一邊說一邊以同樣的方式把叔叔拎了起來。
我被婉婉拎到一邊, 叔叔被阿姨拎到門口, 臨開門時, 叔叔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複雜的情緒, 我至今沒能解讀完全。
婉婉看著她爸媽進了電梯,才鬆了一口氣, 走回家裡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。
我想去幫忙,她卻把我擋了回去, 抬頭對我笑道:「這是我家,家務活本來就應該我干, 你是我的客人,你去沙發上坐,我拿東西給你喝。」
我坐回沙發, 看著楊婉在廚房裡做事。
她的確不太會做家務, 磕磕碰碰地折騰完那堆碗碟, 已經過了晚上七點。
她從冰箱里拿出兩罐氣泡水,遞了一罐給我, 摘掉圍裙, 在茶几上的地毯上盤腿坐下, 伸了個懶腰, 重新給自己扎了個馬尾,接著打開拉罐,抬起頭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。
「對不起啊。」
她側頭沖著我笑了笑。
我低頭望著她,沉默了半天才問道:「怎麼了。」
婉婉回過頭,「我是那種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的人,飯不會做,鍋也燒穿,我爸媽太想找個人照顧我了,不過這樣一點都不公平,男孩子再好,再懂得怎麼生活,人也有自己的事業,自己的情緒,在我還沒學會和別人相處之前,我不想讓那個人吃虧。」
「我懂。」
婉婉聽完這話便笑出了聲,「你懂什麼呀鄧瑛。」
「我明白,我要等婉婉。」
婉婉似乎怔了怔,拿起汽水罐卻沒有喝。
「我以前難道救過你?」
「沒有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這樣說。」
我捏了捏罐身,張口道:「我喜歡你,但我不能冒犯你。」
婉婉沉默了一會兒,「這樣公平嗎?把主動權全部交給我。」
我稍稍彎下腰,試著離她近一些,輕聲回答她:「放心,是公平的。」
過去的婉婉和現在的我應該都明白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轉化,需要時間。
我與過去的婉婉相處了幾十年,但現在的她,認識我才不到半年。
正如楊婉楊婉所說,這對我看起來有些不公平,可六百年前的婉婉,應該和現在的我一樣,小心翼翼地試圖保持好距離,拿捏好分寸,不願意自以為是地侵害我的人生。在如此自由平等的世界裡生活過,擁有過這樣幸福的家庭的婉婉,在我身邊究竟活得有多麼疲憊,我至今才能感受到她內心的一隅。
所以,現在這樣的關係很公平。
我來給婉婉還債了,我唯一希望婉婉為我做的,是給我機會。
值得慶幸的是,她給了。
「你有我電話了吧。」
「之前我住院的時候,楊臨給過我。」
「嗯。我微信也是那個號碼,我平時不在學校圖書館,就在我導師的研究室,你下次如果要找我,就不要食堂了。」
我終於不用蹲食堂了。
不過,婉婉後來去外地參加研討會去了,我所在項目,也因為合作的實驗室出現參數缺失的問題,部分工程不得不停工進行重新取樣。我臨時支援就近一個項目的二次結構施工。這個項目的工地就在我租的房子附近,且項目上有交通車接送,解決了我暫時不能開車的問題。但由於他們在趕這個階段的工期,因此我也變得很忙。
婉婉這天晚上發消息說她明天上午會回來。我提前跟總負責人打好了招呼,準備早一點走,想晚上跟婉婉吃飯,然而我誰都沒有想到,第二天的下午,也就是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,工程正在堆料,我準備上第三樓層去看植筋,地面突然開始跳動,下面的工程師立即朝我喊:「鄧工,不要往上走了!找穩固的地方抓穩站好!」
接著樓體開始搖晃,工人們全慌了。
「是地震,都抓穩!」
大約過二十幾秒,樓梯的搖晃平息下來,我和另外一個項目工程師立即查看牆體和梯身,二次結構施工的時候,為了植筋、澆築混凝土,臨邊的安全防護早就被拆得亂七八糟,經過這一震,腳手架的連牆件幾乎全散了,我對下面喊道:「連牆件鬆了,你們先往外撤,我們馬上帶工人下來。」
重樓上下來,退出工地,我們才意識到這次地震有多嚴重,外面的人全部驚魂未定,手機信號全斷,交通幾乎癱瘓,項目組裡有幾個地質方向的工程師在討論,說不知道震中在哪裡,但照這邊情況來判斷,多半高於七級。
我站在路邊試著打楊婉的電話,得到仍舊是一串忙音。
項目上開始啟動地震應預案,開始切斷輸電供水,清查人員,安置物資,我也暫時不能離崗,等接到可以離項的通知時,天已經黑透了。
路上開始下雨,公交車大部分停運,計程車就更打不到了。
我在工地上借了一把傘,冒雨往家走,走到小區的門口的時候,看到好多人站在小區外面的自行車棚里躲雨,其中有一個拉著白色行李箱的人,混身濕透地蹲在人群里。我忙走過去將她扶起來。
「婉婉……」
誰知她看見我眼睛一下子紅了,「說你們那邊工地塌了……」
「我沒事,別信謠言。」
婉婉咳了幾聲,「對不起,我不懂,我亂說了……」
「沒事沒事,別慌婉婉,你怎麼到我這邊來了。」
婉婉揉了一把眼睛,「機場專線走到這邊就遇見封路了,我沒地方去,哥哥和爸媽他們也都聯繫不上……」
我看著她滴水的頭髮,「是不是很冷。」
婉婉抓了抓自己的頭髮,搖頭道:「還好,都顧不上了。」
我拉起她的行李箱,「去我那兒換一身衣服。」
「可是聽說還有餘……」
「婉婉,我家是一樓,沒關係的。」
家裡除了浴缸裂口以外,其餘的家電傢具到都是完好的。
地震引起了停水和停電,不過好在天然氣還是通的,一樓水壓夠,龍頭裡暫時能放出些水,我接水燒上,給婉婉洗澡,轉身去房間里給她找浴巾。
婉婉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身後,打著手機的燈幫我照明。
「婉婉,把手機電留著,我看得見。」
「好。」
她仍舊驚魂未定,但人卻變得特別聽話。
我找了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沙發上,去廚房裡提水,一面跟她說:「是新的,我沒有用過,你先將就我這裡洗個澡,把衣服換了。」
「鄧瑛……」
「怎麼了。」
婉婉看向浴室,「太黑了。」
我提著水頓了頓,心裡忽然一軟,她曾經保護了我幾十年,好像什麼都不怕,如今我才知道,原來她也有懼怕的東西。
「不怕,我們點蠟燭。」
我把蠟燭點燃,固定在水台上。
婉婉抱著浴巾站在浴室門口發獃,我試探著輕輕摸了摸她的頭,她這才抬起眼看我。
「進去嘛。」
「不會再地震吧。」
我搖了搖頭,「理論上,餘震不會大過之前那一次。」
「嗯。」
婉婉點了點頭。
這才穿著拖鞋走進了浴室。
我走到玄關處,去把她的行李拉進來,卻忽然聽到她叫我:「鄧瑛。」
我忙應她:「我在呢,怎麼了?」
她似乎猶豫了一陣,「你在做什麼。」
「在搬你的箱子。」
「哦。」
「可以打開嗎?幫你找衣服。」
「可以,第一層就有。」
我蹲下身借著浴室的光打開箱子,正想把她的衣服拿出來,卻聽又在叫我的名字。
「鄧瑛。」
「啊?」
「你在什麼地方。」
「我就在衛生間門口。」
「哦……」
她又不說話了,我站起身走到衛生間的門前,「婉婉,你是不是害怕。」
她先是沒有應聲,半晌之後才「嗯」了一聲。
我把衣服放在衣架上,對她道:「那我在衛生間門口坐著。」
「我不是要你坐在門口,我……」
「沒事婉婉,你跟我說話吧。」
婉婉的話還是和從前一樣多。
「你們項目場地還好吧。」
「具體不知道,要等後震後評估。」
「你聯繫上你爸媽了嗎?」
「還沒有。」
「他們一定特別著急。」
「我會儘快聯繫他們,你是女生,一晚上聯繫不到,叔叔阿姨應該比我爸媽著急。」
婉婉一時沒有說話。
我避開浴室磨砂玻璃上的影子,對婉婉道:「你今晚睡我的房間,我一會兒去把床上東西都換了。」
「那你自己呢。」
「我不睡,我在沙發上坐著。」
楊婉又沉默了下來。
「或者,我去門外坐著。」
「鄧瑛。」
「你可以從裡面把門鎖了……」
「鄧瑛!」
她出聲打斷我,「這是你家,你傻不傻啊。」
「我不傻。」
婉婉的影子落在我腿邊,「我要讓你一點都不害怕。」
「你快到客廳里去坐著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洗完了。」